曲奏清商

三分风骨,漫漫百年梦回醒

清风何计挽月明|第四十章:檀香引

【写在每章之前】

*时间跨度*:玄德三顾隆中一对到邓艾灭蜀成都城破(不包括回忆),重点是从卧龙出山到星陨五丈

*人物*:诸葛亮为当之无愧的第一男主(即90%语境中的“他”

主玄亮、副维亮(或者说前期玄亮为主、后期维亮为主)

有官配月亮和原创女主(女主主要作为故事的见证者存在,不会干扰主要人物的关系和主要情节,请不喜勿喷~)

*设定*:正剧向、清水向、含玄幻,主要人物的经历和结局不变(不敢说严格史向,因为根据剧情需要会进行部分再创造,尤其是五丈原以后)


【今日看点】

魏延,勇猛过人,然而性子矜高,与杨仪的矛盾一直颇令三军头疼。

孔明深知,对于像文长这般刚硬孤傲之人,一般的惩罚与教诲手段难以行通。

此番看丞相如何反弹琵琶,以檀香为引,书册为计,一步步平息魏杨意气之争?

——没有处罚、没有斥责、没有训诫,只有攻心、感心与交心,却能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第四十章 檀香引】

“丞相,末将来了!”魏延一把掀开中军帐的帷幔,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宽阔洪亮的嗓门已直剌剌闯了进来。

没有熟悉的声音回答他。魏延纳闷,透过层层堆叠起的公文竹简往案几后一探头,并无那个纶巾羽扇的身影;连平素最早来到中军帐又是最晚离去的姜伯约,此刻也不在帐中。四下一环顾,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除此唯见多册书磊壁落,右侧窗下一架古琴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旁边一盆墨绿柏枝插土,隐隐散发着类似汤药的气味,清苦而幽微,令人不知不觉就沉下了心神。左后侧一道别无装饰的紫竹屏风,便权当了他日常起卧与点兵议事之间的蔽障。

魏延一时无事,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往屏风处走近了几步。打量着由一排排长长竹片连缀而成的屏风,找到其中最大的一条缝隙,将脸贴在凉飕飕的竹面上,觑着眼朝里张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床榻,垂着简素的青纱床幔。床头一角犹堆着七八个竹简,除去两卷摊开的,其余合上的都摆得整整齐齐。床尾搁着一鼎四脚方形铜卧炉和一架木质衣架,上下错落地挂着几件换洗衣裳。这便是一人之下、统领三军的丞相出征在外的日常物品,没有半点可以显示尊荣的奢靡与华丽。

魏延退后几步,原本期待骄傲的心情,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不自觉地又把视线投回几案,要不是案头青瓷笔筒里竖着断人生死刑罚的令牌,和那一卷卷经他蘸墨提笔亲书下一个个规整八分小字的公文,那么这顶营帐,简单素朴到和任何一位将军,哪怕是任何一个普通士卒的都别无二致。

“啊,将军来了。”魏延熟悉这个声音,便转向帐门,果然正看见言若掀开帘子进来。待入了帐,言若刚要上去和魏延问好,余光却发现帐帘一角被旁边的钩子挂住了,因两手都拿着物什,遂只用胳膊蹭了一蹭却没有效果。魏延眼尖,便要上去几步替他理一理帐帘,言若忙忙笑道“不用不用”,确保手里的茶壶拿稳当后,小心翼翼抽出两指拨弄了下,终于成功放下帐帘。

言若一手拎着一个缺了一角、露出粉白底子的瓷质飞天壶,壶面有些地方起了淡淡的黄褐色,看一眼就知是陈年旧物;另一手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逸散着清雅的香气,盒上躺着一把小匙,样子却不似平常用饭的汤匙,式样也要小上很多。魏延等他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方含笑道:“言若兄辛苦。”

言若向来知道魏延性子高傲自矜,虽然对着自己十分随和,年长于己还以“兄”相称,便更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态度很是恭谨:“是丞相请魏将军来的吧。只是不巧,适才丞相带着伯约将军出去巡视卤城的防守,估计这会儿也快回来了,烦请将军稍等片刻。哦,还有,丞相吩咐了,将军干坐着没趣可随意看看架上书籍解闷。”

魏延点头应了。言若遂微笑道:“那我先去忙活了,魏将军有事叫我就好。”

“不敢,言若兄自去忙吧。”魏延的目光跟了一会儿言若的动作,见他斜着飞天壶,给扦插着柏树枝条的花盆徐徐注了一痕透明细长的水流;然后取了一方雪白的绒布,依次包住古琴的七根丝弦,以极轻柔的手势来回拭了几遍;继而捧着锦盒和小匙入了屏风后头,便瞧不见了。

魏延正无聊际,想到言若方才说的看书,固然素性不喜文墨,当下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于是往书架上扫了几眼,见有一本书是摊开的便随手取了下来;翻到封面一看,赫然标着“将苑”两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字体。

《将苑》?这个魏延倒是听说过,是丞相还是军师时,得了闲暇就着手慢慢编写的书。魏延不懂书法,平心而论,亦觉这两个字气势非凡,风骨飘逸,草则草矣,但又不失章法。心底暗赞了一句,发现自己没有从头到尾翻阅的兴致,便就着原先摊开的那页一字字读来,是为《将器》篇。

“将之器,其用大小不同。”

那我的用处一定很大。魏延嘀咕了一声。

“若乃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

区区十夫将领怎可与我比肩?我可是独当一方的大将,又是北伐先锋。魏延的兴致被撩动,开始期待起了下文。

“夙兴夜寐,言词密察,此百夫之将。

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

言辞密察,直而有虑,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说话小心谨慎,能倾听部下心声,为人正直且有谋略、虑事周全。魏延感到一阵烫意火辣辣地灼上了脸颊,难道这才是丞相心目中完美的百夫、千夫将领的标准吗?那我呢……他知道自己莽撞,说话毒辣,做事不计后果……所以我在丞相眼里竟是连百夫之将都担不起吗?

想弃了书不再看,又抛不下。适逢一缕绵长而隽永的清芬,从屏风后悠悠飘散出来,直至环绕了整个营帐,那种闻之生静的气息,适时地安抚了魏延混乱的头脑。方弄明白言若是拿了盛着香饼的香盒和取香的香匙,给丞相榻边那盏方形香炉添了新香,这样的火候须得细细拿捏着,才焚得出这样几乎嗅不出烟气而香气低回弥久的味道。魏延叹一口气,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万夫之将。

进贤进能,日慎一日,诚信宽大,闲于理乱,此十万人之将;仁爱洽于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家室,此天下之将。”

字已到底,魏延翻动了一页书,下一章是《将弊》篇。

“夫为将之道,有八弊焉,一曰贪而无厌,二曰妒贤嫉能,三曰信谗好佞……”

刚看到第三弊,清朗一声话起:“文长久等了。”

魏延忙放下书起身:“丞相。”

“坐。”他颔首。言若替两人各斟上一盅开水,便悄声退了出去。

虽已过了冬天,北国春寒尤甚,加之雍凉地区半载未下滴雨,干燥的寒风卷着沙尘扑打面孔,愈发觉出几丝残冬腊月刮着的西北风才有的凛冽迫人。他抿了一口水,方觉得缓过来一些:“司马懿已派张郃向卤城之南王平营寨方向进军,本人则率大军直逼我卤城之北主力,试图形成夹击之势,一举灭我锐气。从前皆是孤明处用兵,他暗地布局,故而此番算是孤与司马懿首次当面交锋,须得一战便要使其心惊胆裂,将士抛戈弃甲,全营人马惶惶。”

他抬眸,将魏延渴望的神色尽收眼底,似乎下一秒就要按捺不住从座位上跃起请命。复垂眸转了下手中的水杯,果然吩咐道:“孤意,你与高翔、吴班三路出兵前去抵敌。此役,只许胜,不许败,且必得是,大胜。”

一番话金石铮铮,魏延大喜,刚要开口询问:是否即刻派人去叫高、吴两将?各自走哪三条路?所带兵力几何?却被他似是无意地道了一声:“孤明白文长一直在介意子午谷之计,每每都被孤驳了回来,文长面上不再争辩,心里怕还是不服的吧?”

魏延不意他骤然提起此事,跃跃欲试的冲劲凉了几分,只含糊答了一句:“末将不敢。”

他清淡一笑,未顺着这个话题再接下去,而是道:“孤今年五十一岁,老啦,有些事都记不太清了。”他言语行事素来极有条理,今日却频频变着话头,逼得魏延脑子急速飞转才能勉强跟上。

“文长且仔细听一听,看孤有没有记混些什么?”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眼前人的局促,如常怡怡闲淡。

魏延脱口而出:“丞相不老呢。纵使老了,也是才思敏捷,计谋频出,末将万万比不上的。”

他不以为意,只是用冰凉的手紧紧捧着杯子,让滚烫的感觉沿血脉从指尖徐徐流转至周身:“建安十六年,先帝为助刘季玉击退张鲁而入川,文长率所部英勇跟随。”

魏延听得一愣,那是多久远的事了。他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仍兀自续道:

“建安十七年,士元身死落凤坡,先帝与刘季玉决裂,当时先帝兵不足万,而刘季玉麾下张任、泠苞、吴懿等一干精锐严阵以待,其间文长平定广汉郡,屡立战功,拜牙门将军。

建安十九年,文长助先帝一举攻克雒城,由此打破成都门户。

建安二十四年,众意翼德当为汉中太守,先帝却将此重任委以文长。适会群臣,席间先帝询问文长在其位欲如何,文长豪气一语‘若曹贼举天下而来,请为主公拒之;若偏将率十万之众至,请为主公吞之’博得群臣啧啧称赞。

去年,曹魏起三路大军攻我汉中,文长西入羌中,于阳溪一带大破魏将费瑶、郭淮,授假节,封南郑侯。”

他还要再说下去,被魏延低低打断:“丞相,够了,求您不要说了,末将……末将……”嗫嚅了半天也续不下去,他分明看到这个杀敌破城眼皮都不眨一下的魁梧汉子,此刻眼里都是泪花。

他的叹息是在心底,面上惟现出一派严厉和肃然:“魏延,你可知罪?”

魏延几乎是忙不迭地“扑通”一声跪下,仿佛这个姿势能让他愧悔难安的内心好受一些:“是,末将有罪……辜负了丞相的信任!末将前几日不该和杨仪,”语意一顿,极艰难地改口,“是……是杨长史,末将不该当着营中士兵的面和他大吵,还拿……拿刀抵着他脖子。”

“为的什么?”他饮下半杯不再滚烫、恰能入口的热水。

“左不过是……是丞相夸了两句军中制度明晰,人人遵守,是他安排检查得好,那厮就憋不住向末将炫耀来了。末将不服,与那厮吵起来,末将一个冲动,就……就举起刀来了……还好姜伯约经过劝住。不过请丞相相信末将,末将真的只是想吓吓他,真的,丞相!”

一向威风凛凛的先锋将军此时像是个犯错的孩子,只畏畏缩缩地辩解、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他轻叹:“文长,论沙场破敌,赴汤蹈火,你在季汉数一数二。但殊不知,为将不是只凭精湛功夫和过人胆识就够;若只懂破阵攻城,不会顾全大局,不懂取长补短,那与鲁莽匹夫无异。为将者,需善知敌之形势,知进退之道,知国之虚实,知天时人事,知山川险阻,战欲奇,谋欲密,众欲静,心欲一。”

眼前人屏气默然。他微微一偏头,似是自语:“你二人,一个是骁勇大将,一个是卓越谋士,什么时候才能抛弃私怨,同心齐力,将满腔心血挥洒到季汉大业上呢?”

魏延完全听不出他语调中含有的半分情绪,像是置身局外一样纯粹的困惑怅惘,是窗外的日光太耀眼了吗?魏延竟看见丞相的眸中多了闪烁的微光隐隐。四年北伐,八载辅政,风刀霜剑、冰雪摧残,将他的鬓角染得越发花白,身子磨得越发清瘦,仿佛只要一阵风扬起宽大的袍服,便会如河床干涸暴露出水底一颗颗鹅卵石般,凸出他一身嶙峋而瘦弱的骨格。

魏延突然想起,言若所点这个香的味道,酷似记忆中的檀香。而檀香,是安眠佳品,怎么,丞相夜间是入睡不易还是多梦难安,所以白日里便要开始点着,用以舒缓心神吗?

“你起来。”等到他再次转回头,眸光依旧清炯,语气依旧威严,仿佛刚才一切不过只是他魏延的错觉。魏延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这时才感觉到膝盖跪得有些发酸。

他亦撑着案几起身:“文长,亮心中将领的至高标准,乃天下之将。夫天下之将者,存仁爱而践信义,察天文而晓地理,安邦国而怀九州,固然凤毛麟角,难于登天,但亮希望你能时时以之自勉。至少能担起那性情光明磊落、关心他人辛劳冷暖的万夫之将,甚至成为那能砥砺自强、进贤举能、忠诚可信、宽容大度的十万人之将。”

魏延一凛,瞥到手边的《将苑》,顿时了然。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设的一个局:没有军法大板的处罚,只有对坐而饮的交心;没有苍白无力的说教,只有循循善诱的引导;没有听之厌烦的长篇大论,只有春风化雨的谆谆告诫;没有主帅对将军的耳提面命,只有一对旧友的经年情义。魏延猛地抬起头,不顾礼仪地直直与他对视,那面前的眸光含着沉定的期许,若雨后枝头颗颗饱满欲坠的水珠,一滴滴滚落在了自己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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