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奏清商

三分风骨,漫漫百年梦回醒

清风何计挽月明|第四十一章:朔云寒

【写在每章之前】

*时间跨度*:玄德三顾隆中一对到邓艾灭蜀成都城破(不包括回忆),重点是从卧龙出山到星陨五丈

*人物*:诸葛亮为当之无愧的第一男主(即90%语境中的“他”

主玄亮、副维亮(或者说前期玄亮为主、后期维亮为主)

有官配月亮和原创女主(女主主要作为故事的见证者存在,不会干扰主要人物的关系和主要情节,请不喜勿喷~)

*设定*:正剧向、清水向、含玄幻,主要人物的经历和结局不变(不敢说严格史向,因为根据剧情需要会进行部分再创造,尤其是五丈原以后)


【今日看点】

北伐捷报频传之际,孔明突然接到陛下的引兵还朝、抵御东吴诏令。

一边是不忍错失的大好局势,一边是与少主的父子君臣情义,两难的抉择又一次摆在了丞相面前。

中军帐里一夜无眠,陛下一点点长成的琐事,白帝城时先帝信任的眼神……电光火石的流年渐次浮上孔明心头……

 

【第四十一章 朔云寒】

他将谕旨向身前推了几许:“大家可以看一看。”魏延手速最快,一把夺过,姜维、关兴、张翼等帐中诸将,都急急挤上一个头来张望。

帛书上统共也没有多少字,很快就看到了末尾,众将都是大惊失色,惟姜维失望之余神色间更多了几分踌躇。他便徐徐问道:“对东吴来犯一事,你们所见如何?”

“这这这……”魏延急得说不出话来,干瞪着眼,“东吴早不攻晚不攻,偏偏我军大胜的时候来捣乱,真气煞人!”

张翼附和道:“可不是。丞相啊,我们能不能先把司马老贼彻底打败了,再回去救西川之危,毕竟战局时不我待啊。”

他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了姜维:“伯约怎么看?”

“丞相,末将斗胆,觉得这诏书所写不实。”姜维一停,试探着看了看他的眼神,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才敢继续说下去,“若东吴果真领兵犯境,纵使丞相身在北伐前线,也定会收到消息,不会如此无声无息。”

姜维解释得明白,众人顺着他的话思索起来,果然都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不错。”他的语意分明是赞同,语调却像叹息,“最防不胜防的,便是萧墙之祸。”

“萧墙之祸?”众将面面相觑。

功高震主。姜维脑海中一时只浮现出这个词来,令他隐隐不安。迟疑片刻,还是郑重一拜,“丞相,‘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末将……不建议丞相回去。”

马岱也施礼道:“末将赞同姜将军的意见。既是有人设局,祸起萧墙,丞相禀均衡之重,不宜回去以身犯险。”

“容孤……想一想吧。”然而,天子诏令,怎可违背?良机在前,又如何不可惜?他面上不过微笑了一下,夹杂着几丝疲惫,“入夜了,大家都先去休息吧。”

“是。”众人抱拳作揖,“那丞相也好生休息,末将等告辞了。”

姜维听见魏延不依不饶地缠着马岱刨根究底“啥叫萧墙之祸?”,一笑并不在意,却于掀起帐帘的那一刻,望着一角璀璨的星空出了神。犹记昨日,谈起渭水之滨那场大获全胜、精彩绝伦的斗阵,木门道上对魏国名将张郃的成功伏击,以及教完自己一套新阵法,觉得帐中有些窒闷,与丞相相视莞尔便步出了帐外。六月的晚风已尽数褪去寒意,又未沾染上盛夏的燥热,不疾不徐,甚是怡人。

对着头顶滔滔银汉,他一时起了诗性,幽幽吟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姜维见他心情明朗,便笑问:“丞相毕生以讨伐汉贼、匡扶天下为己任,也读魏武遗篇?”

他转过脸,对上年轻将军认真的神态,摇着扇子一点头:“曹操固然汉贼,奸诈残暴、杀人如麻举世皆知;但若论及文学上的造诣,曹操与其子曹丕、曹植却可堪留名史册。这篇《观沧海》便是如此,气势宏大,慷慨悲壮,短短五十六字道尽大海吞吐万象、幽幻雄奇。”

夜空下,他一双清澄的眼眸如两泊碧泉寒潭,疏疏倒映出漫天繁星。姜维崇敬地看着他,默默心想:丞相果然与众不同。别人识人多的是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或因彼此情深义重,缺陷落在眼里都变成了优势;要不就是怀着深仇大恨,因而看不到对方一点可取之处;丞相却是难得的全面、客观与公允,不偏不废。

今夜眺望,星空依旧。姜维紧紧咬住了嘴唇,然而昨日良辰,恍如隔世。中军帐里的那个人,在这一夜究竟会如何进退两难、辗转反侧?鼻头一阵阵发酸,却也只得放下帘子静静退了出去。

 

往常只觉夜静。待到整个人像挣扎于泥潭中,出不来,沉不下,起伏不定,竟觉得寒鸦啼叫也声声乱耳、聒噪不已,远远的不知从哪个村庄、那户人家传来的狗吠亦不时扰攘着一颗心。

他翻身朝里,尝试着闭上眼睛。不清楚过了多久,还是没有半点困意袭来,身边渐渐响起了均匀低微的呼吸声。眼皮抬起,望向言若在旁支起的床榻。原本,这阵时令和暖,他身子已调养得比较爽快,无须言若日夜守着,寸步不离。可今日接到陛下下令回朝的诏书,这个懂事的孩子啊,看出自己心神不宁,所以放心不下,硬从他自己的一顶小营帐搬了可以折叠的床榻过来,好歹催了自己按日常时间躺下;且为了有助于他安眠,今日特特点了翻倍量的檀香,熏染得帐中一片幽沉静和。

他低低叹了口气,终究静悄悄地坐起身来。躬身套好鞋,从衣架上随手取了一件衣裳披着,哪怕动作轻缓到了极处,也不时下意识地张望一眼言若。因顾念着他大晚上偶尔会突犯了病,胃疼得翻来覆去,言若睡觉一向警醒,先生一点点动静就会惊跑了他与周公的相会。当下他一整套做下来,言若还沉浸在美梦中,显是睡得有些沉,看来是被他自己点的重份香料给熏住了。

可惜辜负了你一片心意。他缓步到言若榻前,轻轻替他掖了掖被窝,言若咂巴了两下嘴也未醒来。薄纱样的月光下,这孩子的睡颜天真安适,很像瞻儿,他黯淡的目光终于镀上了一层温软。

他移步到前帐,于案前坐下,点起一盏不太亮的油灯。就着昏黄蒙昧的灯光,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默默读了一遍诏书: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近日接边关奏报,东吴兴兵寇川,贼威所及,蜀中将领不能抵之。丞相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行事谨慎,素负奇谋。朕乃令其率大军星夜还都,坐镇朝堂,指挥退敌大计。钦此。

明黄的帛面,端正的笔迹。陛下习字是他一手所教,是以每个字的运笔、架构在他眼里都如自己所书一样熟悉,此刻却只令他感到一阵阵寒凉陌生。他一眼就看透东吴起兵是假,要他放下兵权回朝是真,但背后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陛下的这封诏令明面上句句客气恳切,需要丞相班师回国抵敌,但以他的睿智敏感,又怎会看不出道道墨迹背后的暗涌、阴谋与杀气?

他轻一摇头。陛下心性纯良,此事绝非陛下本意,是有佞臣欺主上年轻,故而敢在庙堂上兴风作浪。他若奉诏而回,前三次北伐都功败垂成,徒亡将士性命,空耗后方粮饷;而目前司马懿屡败,失了粮草、折了老将,人心惶惶,天时地利都归季汉,正是一鼓作气、风卷残云的大好态势,一旦错失,日后再难得此良机。反之,若不奉诏留守,他诸葛亮便是抗旨不遵,便是不忠不信,便是手握重兵意图不轨,便是欺君罔上意欲自立;说得轻巧一点,也是等于告诉季汉全国百姓,辅政重臣与少年帝王分庭抗礼。如此,祸起萧墙,内讧频仍,惊慌的是季汉的官员百姓,得利的却是虎视眈眈的曹魏,他如何对得起帝王和丞相间的君臣之义?如何对得起相父和少主间的父子之情?

难。难啊。真真进退维谷,左右皆是藩篱。

头疼起来。他一手撑在案上抵着太阳穴,一手紧了紧披衣。长夜无眠,唯天宇一勾冷月与眼前一盏孤灯聊以相伴,油灯燃得很慢,摇曳的灯火似乎把这一夜拉长出无限情绪。零零散散的回忆、电光火石的流年,渐次浮上心头,陛下一点点长成的细微琐事,夹杂着先帝的,自己的……

淅淅沥沥,春雨落屋檐,临风窗下,满目清爽新绿。

“军师军师,我这几个字写得好不好?”笔未及放下,就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忙不可迭地问道。他含笑俯身:“公子比上次写得有进步了,但有些失之急切。公子看这个字,还有这个字,都有些飘,而且带了连笔,显得不干脆利落。”一面用帕子蘸了点清水,轻柔擦去孩子嘴角斑斑墨迹,“公子要记得,欲速则不达。公子喜欢洋洋洒洒的字是不是?亮以后会教公子正经草书。只是现在刚习字不久,要先把这端庄稳重的隶书练熟悉了,亮才能教公子呀。”

他笑着,含着遗失了多少年的轻松和释然。

转眼间,铅云低垂,纸裁的白花漫天漫地,十里哀声,孝幡在阴风中发颤。

“丞相!……”木然地看着巨大的棺木一点点运进城门,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到队伍最前端那个素衣羽扇的怀中,撕心裂肺的号啕。他愣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回抱住十七岁的少年,轻轻拍着那颤抖不已的后背,一语低低而万分郑重:“殿下不可。先帝驾崩白帝,而季汉不能一日无君,殿下如今已是陛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彰显圣听。”胸前哭声渐弱,他寒凉的手指替他拂去发间一片纸若碎雪,松开手慢慢退后两步:“殿下须牢记,一旦登临大宝,容止更要有分寸规矩。”那双红通通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黏着他,透着望不到边的无助和依赖,看得他无端就垂了眸:“殿下不要怕,臣,一直都在。”

酸楚一下子涌上喉头,化成几声凄厉的咳嗽,他拼力才压了下去。

乜斜着眼看向窗外,夜色渐至阑珊,再过一会儿就要升帐了吧……不能,不能再睡了,可是真的好累,眼皮一点点变重了,面前一切都迷离起来,就一会儿,就休息一会儿吧……

不知不觉已躺在了床上。他拥云被,枕软垫,那是军中比不上的温暖与舒适,一时望见头顶描金的方形藻井,浑然想不起身在何处。

“阿斗……若是太平盛世,他会是一个,有为君王;但是烽烟乱世,他,扛不起国之重任。”似曾相识的遥远的话语,而此时此刻,面颊却真实感受到从口中呼出的潮湿热风,向他昭示着说这话的人近在耳畔。

他霍然转脸,身边是那张久违了的面容。

“丞相之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成大事。”玄德也于此时翻身朝他,一个对视,他只觉乾坤凝固。而接下来帝王的言语,明明是已经听过一次的,但再次入耳依旧令他百感交集,震惊到他的寰宇倾覆、地裂山崩。

玄德道:“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领川蜀,承继帝位。”

适时的一声更漏填补了静穆。他缓了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臣此生此世,唯有忠于陛下与太子,纵使肝脑涂地,天崩地裂,此外唯独死耳!”

玄德对他的激动明显有些意外。他只是坚定地扣住那只枯瘦斑驳的手,一字一句,重复当年碧血丹心的誓言:“臣,会尽毕生之力辅佐,举德政,肃威刑,抚百姓,约官职,内政外交,南征北伐,克复中原,收复汉鼎,予殿下一世长安!”

这回答,在流光的回廊里几经兜兜转转,一次比一次更加铭心刻骨。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份下令撤兵的诏书,他迎着玄德信任的眼神默默心念,陛下,臣知道该怎么做了。玄德张着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了多余的只言片语,惟剩两人执手相对,浅笑带泪光。不知从那一瞬开始,玄德的身体渐渐变得模糊,幻化成团团亮点,一点、又一点地四散开去。

“陛下?”他有些焦急,眼见光点近在咫尺,伸手想要去触碰,又哪里抓得住分毫。

“陛下!”他终于喊将起来,与此同时身子剧烈一抽。再睁开眸时,宫殿、锦榻、夜色通通荡然无存,垂暮的嘱托、相握的双手,不过是旧日一场幻梦。他是在第四次北伐路上,是在卤城的中军帐里,是在面临是否奉旨撤军的两难关头。透过窗子的晨光斑斑驳驳洒了他一身,面前几步远处跪伏着一地将军,看着他的双眼都流露出殷殷的关怀与热切。

还好还好。他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梦里唤的是“陛下”,不是“主公”。现今成都朝堂是如何满城风雨,奸佞是如何污及圣听,他与少年陛下的关系本就多了几分微妙,若当着众将之面再唤上这一声“主公”,一旦传了出去,又会平添多少风波。

幸而昨夜只微微躺了会儿,头发不怎样乱。他抬手略一整理,唤过言若,语调颇为严厉:“众将候着,你何不早叫醒孤?”

言若从帐外进来,当着众人不敢委屈,见此情状忙要跪下认错。已被姜维膝行几步上前道:“丞相,其实点还没到,只是众位将军来得早了,看丞相睡着,不忍叫醒。”顿一顿,面色坚毅而赤诚,“是末将让言若兄不要打扰丞相的,丞相要怪就怪末将,末将愿一力承受。”

姜维眼下两道乌青,分明也是一夜不得安寝。他环视了一圈诸人,几乎都是这副样子,心下凄然,遂放轻了声音道:“有什么事都起来说吧。”

然而诸将都不肯起来。魏延心急,最先喊出:“末将劝丞相万万不可撤军哪!”

姜维重重点头:“魏将军说得对!我军现在节节胜利,众位将军一派建功立业、诛贼强汉之心,求丞相下令坚守!”

两人一带头,众将都接连俯下身去:“末将求丞相不要撤军,原地坚守!”

他的眼波掠过一个个忠心耿耿的将军:关兴、马岱、魏延、廖化、姜维、王平、张翼、吴懿……深吸进一口气,眼神多了抹歉意,口气却决断无比:“传孤令:奉陛下谕旨,以减兵增灶之法缓缓退去,众将回营各自收拾行装,完备即刻启程。”

“丞相请三思!!”关兴毕竟年轻气盛,不禁失声喊了出来。

王平一向端稳持重,此番亦忍不住道:“恳请丞相三思。”

安国将军,子均将军,糊涂啊。言若直挺挺跪在地上,深知轮不到他插话的机会,只能干急到不行,指甲死死扣着地板。先生怎么会不想趁得胜之势再打下去呢?怎么会甘心在这个关头回去?将军啊,先生比谁都想留下来啊,求求你们别说了,多劝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过是把先生心上的利刃再逼进一寸、又一寸。

他决然起身:“孤已经说明白了,撤军!”目光泛上灼灼之色,威严更甚。

姜维没有再开口相劝,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从他不同寻常的言谈中,读懂了一些别的东西,生生盖过了自己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怒气,于是最早磕下头去:“末将,谨遵丞相之令。”

“谨遵丞相之令。”众将无奈,再傻的人也能从他的口吻里听出无法挽回的决意。

他微微颔首,褪了方才疾言厉色:“都回去,收拾一下吧。”明明那么短的一个句子,却像是被什么从中间堵住,给硬劈成了两半。

“是!”眼看着诸人散去,言若忙迎上去:“先生,我去给你拿点吃的。还有,”咬牙狠狠说道,“先生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还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的。”

他勉强笑了一下:“好……对,我们日后一定还有机会的。”

“丞相,”姜维本已跟着众将抬脚走远,忽地收住了步子,回身上前一礼到底,一腔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促使着他开口:“不管丞相做什么决定,末将,永远支持丞相。”

他微微怔住。有些温情,有些默契,已经遗失得太久,久到有了,反倒觉得是镜中琼英,水里婵娟,无限缥缈。然而面对着姜维纯挚的面容,他还是在一刹那卸下了心中的防线,眉目间掩不住动容之色:“谢谢你,伯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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