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奏清商

三分风骨,漫漫百年梦回醒

清风何计挽月明|第三十八章:笛声慢

【写在每章之前】

*时间跨度*:玄德三顾隆中一对到邓艾灭蜀成都城破(不包括回忆),重点是从卧龙出山到星陨五丈

*人物*:诸葛亮为当之无愧的第一男主(即90%语境中的“他”

主玄亮、副维亮(或者说前期玄亮为主、后期维亮为主)

有官配月亮和原创女主(女主主要作为故事的见证者存在,不会干扰主要人物的关系和主要情节,请不喜勿喷~)

*设定*:正剧向、清水向、含玄幻,主要人物的经历和结局不变(不敢说严格史向,因为根据剧情需要会进行部分再创造,尤其是五丈原以后)


【今日看点】

“棋逢敌手难相胜,将遇良才不敢骄。”相府深院,姜维和清婉一个挺枪、一个舞笛,比武正到酣处。两个青春的身影斗得难解难分,本身就已是一道风景,更况二人同时语带深意、思想碰撞,这一场比试到底谁输谁赢?

姜维说:“《春秋》开创编年体例,按年月日之序记述史事,为后来人指明了一条了解过往事件发展的清晰脉络。”认为其文体笔法,必然开千秋风气,百代有余音。

清婉却说《史记》之前,“诸家均按时间来记录历史,如此,哪一年、哪一天发生了什么记载得是很分明”, 却终究为“多少人物的完整一生,就这样因了时序的编排,只能零落成这章那章、这天那天、这年那年里的支离碎片”感到意难平。

那份别出机杼与人本情怀,令姜维想起丞相眼底永远不改的清明与悲悯……然而脑海中最清晰的,是姜维终究想趁着当下心潮被勾起之际,对她、对自己、对丞相、对身边所有人承诺一些什么,留下一些什么……

 

【第三十八章  笛声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清婉一笔一划地记下这十六个字,揉了揉因低得太久而发酸的脖子,窗外日影已然西斜。又过去了一日。果然沉浸在书卷中的流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自从捧起了《史记》,清婉就再难放下,对于字里行间不时冒出的亮闪闪的智慧碎片,总忍不住顺手誊抄几句,不知何时已积了厚厚一沓,连月英都笑说她马上就要成为一只“住在书里的蝴蝶”了。

这日她从《货殖列传》中抬起头,赞赏于司马迁为俗人所鄙夷的货殖家们走笔立传,摒弃开一部悠悠青史只局囿为帝王将相的家史、家谱与生平的素习桎梏;亦钦羡于范蠡挣脱了书中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辛酸历史周期律,得以于功成名就之时潇洒身退,一叶扁舟归去太湖烟水。一时内心感触良多,满腔言语只待一吐为快,却四处寻访孔明哥哥不得;忽忽撞见姜维于庭院中习武,一柄笨重的绿沉枪在他手中成了矫健迅疾的游龙,御风破羽,又似一条乌黑的长蛇嘶嘶吐着信子,惊起四周落花风。

抱着书卷的清婉看得很有些心痒。自从来了人间,她都是一个人在山林、在幽谷、在水滨或在芰荷轩中对着满庭花木单打独练,再加上这段时日整个人只顾埋首书斋,对其间浩荡风云、众生百态入神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确是好久、好久没有品尝到与旁人对阵的爽快淋漓了。

躯体深处,一瓣寂静了太久的灵魂已经开始了跃跃欲试的躁动,逼得清婉迫不及待地搁下书,悄悄从身后幻化出兵器——一支长笛,足尖轻点几步一个眨眼就到了姜维面前,一面将那通体莹白如雪、垂挂着蓝白色渐变流苏的玉笛在指间灵活地把转着,一面噙了期待明快的笑意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伯约,来比一局?”

姜维原本正练到酣畅,被她一挡不得已收了凌空的势头,不免暗暗有些懊丧;此时被这容貌楚楚、身量纤纤的姑娘家,竟有的如此巾帼不肯让须眉的豪气给夺去大半心思,一下也不好拒绝,只道等会儿控制住出手的力度与分寸不伤到她就好,便笑着将枪横在身前:“却之不恭。”

于是枪笛相接,虽彼此都不带杀意,两个身形却都快捷得令人目不暇接;墨色的枪身与雪白的笛影混在一起,就如同黑夜与白天的争斗,一招之间即可改换时辰,气贯长虹。姜维一开始实未料到她有如此功底,是以招式间收住了三两分内力,不想她越比越英姿飒飒;身形看似柔弱,实则轻盈灵巧至极,将白玉长笛舞成了霜花飞溅的雪刃,过处寒光曳动、习习生风,倒要逼得姜维使出全力方能不落于下风。

——这令他不觉就忆起尚未束发的年岁里,以树枝作剑在西北的漠漠黄尘与无边落木中与阿鸳比试的场景;然而斯情斯景,恍若隔世。作为扬州刺史文钦家中长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阿鸳却生得十分贤良清俭,精通诗文书法,更与弟弟阿鸯阿虎从小刻苦习武,皆练就一身超群武艺,担得起一句“闺中豪杰”“琴心剑胆”。只是,战乱终究分开了自幼便订下婚约、两小无猜的他们,阿鸳和两个弟弟,应该此时早已随家人裹挟在陇西三郡的人潮里平安迁入汉中了吧。

而比之姜维的全力以赴,清婉似乎应对得游刃有余,甚而能分出心神问他:“对了伯约,你看过《春秋》或者《左传》没有?”

姜维一个半下腰避过她横扫过来的笛风,高强度与速度的比试早已使他汗落如雨,反应却依旧迅疾,话语亦未带上多少喘息:“此二者皆为儒家经典,在下少年时便读过。”

“那,你觉得这两本书怎么样呢?”闻得此言,清婉的招式未有多少减慢,眸中却立时满漾出期待神色,“要不就说《春秋》吧,这本我看得更多些。”

此话问得太直白也太特别,但姜维的重点不在她的问话上,他自小熟读儒家典籍,尤其仰慕一代大儒郑玄,被她一问,昔年翻读史书的历历心潮又翻腾起来。在外同样未收敛住自己的力道,寒铁铸就的天燮绿沉枪挟带着疾风骤雨之势,对抗着眼前人曳霜回雪般的飘逸与轻灵;然而在脑中十分认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方回答道:“不瞒清婉姐姐,在下对此书评价甚高。一者,《春秋》开创编年体例,按年月日之序记述史事,为后来人指明了一条了解过往事件发展的清晰脉络。二者,此书寓褒贬于行文,微言间有大义,不显山不露水,却为纷纭青史注入了一股警恶扬善的清刚正气。”

姜维轻轻一抖手腕,抖落枪尖上停驻的几片落英,伴着簌簌而下的花雨收束了适才磁性而疏朗、潇洒而自信的话语:“在下不才,然亦敢下此断言:《春秋》其文体、其笔法,必然开千秋风气,百代有余音。”

说话比试间,二人不知不觉一路从中庭经九曲回廊游走到了相府一角的池塘畔。一路卷起地上的花瓣,暗香缭绕,加之清婉本身的雪蝶体质,吸引得远远近近不少蝴蝶飞来,翩翩簇拥在他们周围,仿佛也在为这一场难解难分的比试助兴喝彩。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分明只是谈论已然数不清蒙上多少代岁月尘埃的旧书,分明刚才还是那样殷切憧憬的眸光,姜维却不曾料到少女的神情竟于一刹那变得十分严肃,她一直空灵的身形亦染上了些许泉水冻冰、无计畅流的冷涩;这是根本进不了外人之眼的微小变化,只有正与她对阵又常年习武的姜维捕捉到了那抹一闪而过的凝滞,差点就要压过她占了上风。

“或许,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但我始终认为:哪怕再重大的事件、再跌宕的传奇,亦不过水逝川上,云行天际;因为历史舞台上幕起幕收,人才是永恒的、唯一的主角。

“西汉太史公之前,诸家均按时间来记录历史,如此,哪一年、哪一天发生了什么记载得是很分明,那,人呢?每个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事容易算得清吗?多少人物的完整一生,就这样因了时序的编排,只能零落成这章那章、这天那天、这年那年里的支离碎片——那种感觉,伯约,你难道不觉得,简直就像把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给一寸寸撕裂开去吗?”

此刻,二人的内功与劲气已掠过水榭长廊两旁缀着的簇簇风铃,在一片清脆的叮当声中,最终停驻在了那座古朴典雅的玲珑六角亭。清婉的身前,是蝶影婆娑、七彩斑斓;她的身后,是残荷枯蓬、水色含烟。如斯绚烂与清寂的对比落在姜维眼底,就好像是相识不久的她予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那样清纯娇憨的容颜深处,显露的却分明是一股别出机杼的通透与世事历尽方能积淀的沉静。

“是他们一步一脚印丈量出的人生,汇成了我们今日案头上的青史;是人,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物改写了流年、翻覆了风云。然而无论是《春秋》还是以之为母本的《春秋左氏传》,皆奉编年体例,相当于到头来却要本该是主体的人让位于时间,服从于岁序,打碎了经历,割裂了人生,这对他们——后来人眼中亦包括今日的你——太不公平了。”

如果说她的语调一开始还带有几分慷慨激昂的说教意味,却越讲到后面越是平和轻声,像是在吟哦一篇早已成诵、无需入心的诗文,又如同了然知音难觅便也不奢求而只顾浸淫在个人的幽幽凝思里;她的身形亦恢复了最初流风踏雪般的从容潇洒,倒是姜维执枪之手不觉就偏了一点角度,半年前临街茶座上,丞相用茶水写就的那个“武”字仍历历在目。

霜天桂子忆旧游,醉千亩芙蓉艳,惜一剪清平时,赏两岸锦江秋。远朝归,烟尘涤净;珠帘卷,锦缎霞绮;陌上行,车马如流。乱世中太难得的静好光阴,因为分外难得才更觉分外珍贵、分外眷恋、分外逝者如斯夫。走在丞相身旁,融入为这橙黄橘绿、霜叶红炽的锦城斑斓秋色图中的一点,姜维惊艳有之,陶醉有之,欣喜有之,归依有之;更多的是祈愿,祈愿干戈永远不要惊扰这锦城山水的宁谧,祈愿这安逸繁华的太平乡永远不要有被战火波及的那一天。

那日,盏中已然沸腾开的香茗,将峨眉的漫漫青霭与翠微投映在丞相眼底;其实从第一眼对上他的视线,姜维便已明白他眼神中的深邃。而那次,那双清眸中蕴含的意味更是姜维一直到现在都自认未能完全读透的心绪:闪烁着的光亮似银河揉碎在他眼底,却掺杂了几抹挥之不去的黯淡;眉间吹拂着春风般的和煦,同时坚毅锐冽如铁;习惯了的内敛的执着,偶尔掠过一丝清淡而渺远的迷离,间或泛起能穿透空气的滚烫与炽热;目光分明直视着眼前人,但又好像没有落到任何明显的焦点上,又似乎越过了无垠的时空沧海。

“伯约,这句话告诉你或许太早了些,因为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但是,殊不知他日魂归九泉,千秋功过任凭后世闲话,破敌多少、胜仗几何亦非可堪炫耀的功绩,而身后的和乐百姓、繁华市井、无恙江山真的才是值得为之追求一生的碑铭。”

那样娇嫩鲜爽的茶芽,活像霜寒料峭的早春时节刚刚从地底探头的小草,招摇出鹅黄浅绿的一江春色。姜维忍不住暗暗感叹,究竟是要尝过多少人世离合悲欢、读过多少书卷才能镌刻出这样的眼神。而丞相他切身指挥了那么多次攻城拔寨、开疆拓土,照道理他的心肠应该早已麻木,他的目光也应该早已刚硬。然而呈现在姜维眼前的分明不是这样的:他能看到的只有一场又一场冲天的硝烟烽火,在丞相瞳仁中点燃又在须臾后散去,如同烟云过眼不值一顾;那深沉的眸底,是永远不改的清明,那般悲天悯人,容不下任何污浊与血腥染指。

纵然内心不可谓不好奇,姜维原本亦从未想过要固执探求丞相遥远记忆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能够说出“民生疾苦永远重于纵使是末路穷途的英雄美人”的人到底是具有怎样一副独特心肠,甚而能令锐意匡扶汉室、丹心可昭日月的丞相感悟出“统一大业、江山社稷在普通百姓眼里是只属于统治者的虚妄”这样悖逆世俗观念、亦不太符合他许主上以半生驱驰的桩桩事迹的话来。

而今,笛光枪影的变幻间,她浅思低语似诗文一唱三叹,却令姜维在一瞬明显有了今昔时空被交错之感。仿佛有一面可以回溯前路的观尘镜摆在了眼前,过往岁月中一些不为人知、马上就要被时光冲刷尽的余烬被自己无意中瞥见,待到定下神想要捞起,又只剩下朦胧一团。当下最清晰、最强烈地回旋在姜维耳畔的,唯有那天谈话将要结束时他一声被秋风稀释成轻淡的叹息:

“……从徐州的血雨,到赤壁的楼船,到荆州城下永无止息的干戈,再到夷陵和白帝……亮已然真切地觉得,乱世太长了,真的太长了——长到不屠城竟成例外,长到摧残了世间所有的美好,长到一切天真纯粹都凋零殆尽。”

丞相的身上,叠加了过往半生兴亡辗转、光阴浮沉,叠加了太多年幼他二十岁的姜维眼下尚且不能懂得的东西;但姜维还是觉得,有些人、有些事能够超脱于丞相一向极其敏锐的判断之外,因为,眼前的女子,也许就是未有被乱世干戈摧残的最后的美好,未在烽火狼烟中凋零尽的那最后一抹天真。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千百年时光淘洗后,最后沉淀下来的不是丰功伟业,也不是赫赫声名,而是一段段或暗淡、或闪亮但同样真实完整的人生——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才是一切之根本。

也许,滔滔岁月真的会证明,司马子长一支史笔,压过了《春秋》、压过了《左传》、压过了《公羊》、压过了《谷梁》,星移斗转,繁华事散,却将这份人本情怀发酵得愈加浓郁,醇香万世。

姜维进入汉家朝堂的时日尚短,但就他浅显的认识亦知,季汉虽然文书制度完善,举国由上至下对学术十分重视,最早建立了官方太学;但因在官制的设置上固守东汉,不设专门史官,所以未有像魏国“著作郎”这样专司国史修撰的官员。他更知自己人微言轻、不具惊世文采,却终究想趁着当下比武的痛快对她回应一些什么;或者说,想让自己承担起一些什么;更或者说,想为丞相、为先帝、为子龙将军、为身处于这个生杀予夺的乱世中的人留下一些什么,哪怕仅仅是留住已然远去的故事中人那真实的体温与呼吸。

……

这一个分心分得委实太远、太久,直至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沁凉透骨的至寒之感,姜维方浑身一凛地抬起眼,发现清婉那冰样莹白通透的长笛已轻松地横在了他脖颈前。这一场畅快淋漓的比试,原来还是她成了最后的赢家。

清婉两颊已变得白里透粉,额头汗珠密布,仍不住嚷嚷着“爽快爽快”,更不忘向姜维抛来一个调皮得意的笑来:“怎么样?伯约你没想到会输给我吧?我可是深藏不露的喽。”却未料到眼前人竟与自己一般不按常理地出牌,先施了一礼:“是在下技不如人,清婉姐姐好功夫,今日领会了。”随之便画风大转,扬起的星眸居然显露出胜者才堪匹配的坚定与傲然:

“金戈频响,征战四方。在下注定是没有这般闲心和文采了,但在下向清婉姐姐保证,若日后有幸得遇这般良史之才,必会力劝其人仿《史记》之体著书记史——不以每一件事为线索,而以每一个人为本体,将一个个鲜活于、归属于我们这一片历史天空的名字一一记录下;以使千百年后的人们不着眼于一场场单纯的胜利或失败、谋略或较量,而是将目光投注于我们身边这一段段真实走过的人生,不至于微贱一世、散轶平生、遗忘千年。”


【温馨提示】

1.季汉“国不置史”,然而经典《三国志》却明明白白诞生于蜀汉遗臣陈寿之手,所以本章对《三国志》问世的缘起开了个人脑洞,大家多多包涵、不喜勿喷~

2.关于姜维之妻具体是谁,似乎总有些朦胧,惟《大唐敕修烈山四岳天水郡姜姓古谱总世系》中提到了“夫人柳氏”,更细的则无从考究;也有一种认为姜维的妻子是文钦之女文鸳,此说多流传于民间和戏曲评书,但并没有什么实际证明,可能是后人所杜撰。而楼主非史学专业出身,了解浅薄,只是选择了一种自认为比较好写的,没有一定说哪个对哪个错,所以在这里和大家说明白,希望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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