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奏清商

三分风骨,漫漫百年梦回醒

清风何计挽月明|第三十七章:醉芙蓉

【写在每章之前】

*时间跨度*:玄德三顾隆中一对到邓艾灭蜀成都城破(不包括回忆),重点是从卧龙出山到星陨五丈

*人物*:诸葛亮为当之无愧的第一男主(即90%语境中的“他”

主玄亮、副维亮(或者说前期玄亮为主、后期维亮为主)

有官配月亮和原创女主(女主主要作为故事的见证者存在,不会干扰主要人物的关系和主要情节,请不喜勿喷~)

*设定*:正剧向、清水向、含玄幻,主要人物的经历和结局不变(不敢说严格史向,因为根据剧情需要会进行部分再创造,尤其是五丈原以后)


【今日看点】

姜维跟着孔明回成都。在丞相身旁,在相府,幼年丧父的麒麟儿终于体会到了一种在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

锦城秋色醉人眼,孔明与伯约并肩漫步街巷;临街茶座上,围绕着一句“止戈为武”,历尽半生烽火硝烟的丞相,对于“江山与百姓孰轻孰重”一问已有了更深的见解,于是,二人的谈话徐徐展开……

 

【第三十七章 醉芙蓉】

于姜维而言,从建兴七年的夏天到建兴八年的夏天,这整整一年,一定是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

关山迢递,风飒雪封川;秦岭峥嵘,雁度寒云间;陇山高峻,猿啼空巉岩;还有澎湃的渭水冲刷出了河谷,郁郁苍苍了两岸林木;还有黄土形成的丘陵,在日头底下像满地金子灿灿发光……这是天水。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姜维而言,崇山峻岭、雄健巍峨自是看得多了;如今双眸甫一映入成都风物,且不说锦城山水如何钟灵毓秀,单单是相府幽宅深院,便深觉清雅静逸,错落精致,温秀异常。

譬如,夏日天气多变,晴空万里转眼就改换成乌云压顶,骤雨疾风,倾盆而下;时有雷电助兴,一道金光劈亮黑墨般的天空,震耳的轰隆隆紧随而来,滂沱淋漓。府内有一方小小荷塘,一条九曲竹木回廊通往塘中一座六角玲珑亭。立于亭中四望,静水波澜顿生,激起圈圈涟漪,雨打清荷,风卷圆叶,未肯改亭亭之态。本自不沾池底淤泥的出尘高洁,经一场风雨洗礼更显鲜亮,擎出满池粉艳青翠,亭角风铃高悬,玲玎有声。

譬如,冬日里落了鹅毛大雪,枯枝褐干一夜间全装点成玉树琼枝;北风肆虐扑过,裹挟着摧残万物的凌厉和冰寒,衰草残叶瑟瑟发抖不已,唯红梅趁势抖落周身雪花,露出一朵朵艳而不妖,一树树傲然怒放,娇娆明媚,夺尽世间芳华,冰雪亦染暗香。夫人抱着瞻公子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丞相则含笑立于后头,都披着清一色的银红斗篷。孩子“咯咯”的笑声洒落在雪地里,脆如银铃,一旦注意到秋千快要停下了,他便伸手轻轻一推,静立远处的姜维看得出那目光中专注的慈爱。

再譬如,春日迟迟,紫藤的曲枝虬干纠缠着红木柱子,直蜿蜒到长廊的顶部,自一格格的镂空里垂下串串浅紫花穗,像通透饱满的葡萄,优雅梦幻。姜维或是在廊中舞上一段绿沉枪,或是翻几页兵法,或只是听他素手抚琴、七弦泠泠。清风调皮地穿梭其中,间或有花瓣簌簌落下,落在斑驳的地面上,落在泛黄的书页里,落在颤动的冰弦间,如同把绚烂春光都留在了这条幽静长廊,依依不去。

而更令姜维留恋以至于刻骨铭心的,是新近体会到的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在相府才会滋生的感觉,一种在过去的二十八个年头里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家的感觉。

年关将近,新春在望,他照例是给兵士放了半个月的休假。姜维这半个月,便回到母亲身边好好过了一个新年。一说起丞相,姜母总是赞不绝口:“我是妇道人家,原先又是魏人,暂时不晓得他治国治军之才如何;但诸葛丞相仁德爱民,周到细致,我却看在眼里,感恩不尽。维儿跟了丞相,为娘打心眼里高兴。”姜维明白母亲所指,亦是早已十分感念他的体贴细心。

街亭一失,败报四起,他明明是最该震惊痛心的人,却生生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将一道道军令沉着吩咐下去,急而不乱,镇住了全军将士慌乱无措的心神;更是不惜亲自引兵赴西县搬运粮草,将自身陷于九死一生的险境。姜维事后才知,纵使在如此危急关头,他都特意点了帐下亲兵星夜赶到冀城,以护送自己的老母安全入汉中。言若告诉自己时的神态就像是日常寒暄一样地随意,却在姜维心底激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感动,似潮水涌流,而后,暖如春晖。

感念之余,姜维更替他长叹——喟然长叹——踌躇满志、只待长趋进军之时,张苞将军的死讯不幸传来,令他痛极吐血。张苞名门之后,英勇彪悍、年轻可为,是他一向深为倚重的将领,日后可当北伐先锋大任,如今功勋初建便乍然离去,怎不叫人无限叹惋?他原以为在军营里躺个几天自会见好,不想十日过去病转沉重,头脑昏涨无法理事,且魏军吃了败仗后坚守不出,于是只得暂回成都府邸养病,等着他日身体康复、兵马强健、时机有利再作良图。

御医的精心治疗,陛下的亲临探视,百姓的安乐祥和,适时地淡褪了他不绝如练的哀思,胃中汹涌的病痛,眼下疲惫的暗青;夫人的体贴关怀,稚子的聪慧可爱,亲切的一草一木,则更给他憔悴失色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欣慰与喜悦。

等到他不用再整日缠绵病榻,能够起一会儿身的时候,姜维便悟出了那种感觉。父亲早亡,又无兄弟姐妹,幸有母亲贤惠明理、任劳任怨,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成人,以单薄之躯撑起一片天空。姜母疼爱孩子,姜维孝顺母亲,多少年寒夜孤灯、多少个佳节良宵,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固然安适温情,终不免寂然凄清。然而处身丞相府,姜维分明觉得那其乐融融、欢聚一堂的美好和温馨,填满了自己廿八载并不充实的心房。特别是在寒冬腊月,窗外风声凛凛、雪声簌簌,有时甚至略显凄厉地拍着窗棂;仅一墙之隔的屋内,却满溢着浓浓菜香、淳淳酒香,言笑晏晏,伴着童声咿咿呀呀。圆满,姜维脑海中一时浮现出这个字来。

姜维在成都待了一年,刚刚够了四季一轮流转。虽然他一旦痊愈,便开始厉兵秣马,处决大小国事,教习八卦阵法,一面理内政,一面图北伐;姜维随着他,亦将泰半时间都交付给了军营和庙堂,每每偷闲一览四季景色,也深觉春夏秋冬各领风骚,皆有可观。

其中最惊艳姜维双眸的,莫过于那一抹漫过眼帘的秋意。

许是因天水的秋天萧瑟苍凉越发显出成都的秀色可餐,许是因夫人亲手酿的桂花酒清甜香醇牢牢攫住了他的舌头,许是因晨起粉白烂漫、日正深红热烈、向晚紫红典雅的醉芙蓉一日三易容颜令他惊诧到怦然梦醉,许是因丞相在秋日终于完全康复让他心间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总之,姜维对锦城的秋天,一见心动、魂牵五载。

也是在秋天,他第一次带着姜维走了成都大街小巷,体察百姓心声,深入了解民生现状。

单薄的风帽遮住了他半副面容,彼时不过初秋,虽然几场秋雨洗去了三伏天的暑气,余热还在,纵使他病体初愈,也不用如此小心谨慎。姜维跟着行了几步,脑中终于灵光一现:是了,他是为了隐藏起身份,好不让旁人认出来啊。

他在季汉的名声和在百姓中的地位,姜维从护送他初入相府的那天便清楚了:简朴的素辇载着一脸病容的他轻轻走过,没有一丝一毫显示百官之首、天子相父身份的象征,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自觉让出了一条宽敞平整的大路。姜维目光所及,有白发婆娑、拄着拐杖的老翁,有皓腕玉镯、怀抱婴儿的妇女,有稚气未脱、嚼着果子的少年,都是一脸糅合了担忧和敬爱的神色,眼神几乎都黏在了素辇上支起虚弱的笑意对着他们的那个人。百姓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姜维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丞相”两个字却是频繁跳入耳中,无比清晰。

他到底多少次视察市井民巷,他到底亲身走访过多少巷陌人家,他到底曾和多少百姓亲切执手交谈,他到底有多少牵挂国中的乡亲父老……姜维终于明白,为什么就算是北伐大胜之际,他的眉宇间也似乎藏了心事,笑颜带惆怅。

他有些歉意,当日为一己病身惹得一街百姓忧心挂怀。风帽掩住面容,掩住丞相身份,正好落了百姓的轻松安适,落了他的清闲自在,也更使他能触摸到阡陌真实的烟火气息。

姜维跟在他身旁,徐徐穿行于成都的街巷间。锦里风流,蚕市繁华,万户千门,人烟阜盛。雅俗皆乐业,面露欣欣然,同行语依依。濯洗过的蜀锦挂在支架上晾晒,将神话人物、花鸟山水、历史风云挪于轻柔锦缎之上,还有的则绣着吉祥纹样,华艳精美,五彩斑斓。蚕桑生产,蜀锦织造,他向来深为重视,为此专设锦官加以管理。各色丝线经了织工巧手,流淌成一匹又一匹美锦,远销吴魏,收入颇丰,充盈了国库,资助了军费。各种吃食香味四溢,热气腾腾,又是谁家吆喝起,何处奏笙歌。

正款步间,临街摆着的露天茶桌撞入眼帘,地方虽然不大,看着却不失干净古朴。姜维见他也走了这半日了,病愈的身子恐怕还残留几分虚弱,想着让他坐下来歇歇脚,便恭谨一笑:“先生可要坐一坐喝杯茶?”

他微微颔首:“那便由伯约吧。”

肩头搭着块手巾的店小二立时迎了上来,一脸淳朴的笑颜:“两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姜维这才恍然,他乡外客般的自己根本不清楚成都哪种茶好喝,只能不好意思地向他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他清浅一笑:“麻烦来两杯峨眉山茶叶沏的。”

店小二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眼睛闪着赞许的光芒,只是点头便要去准备,姜维不觉脱口问道:“峨眉山?”

店小二是个爽朗健谈的,见姜维如此反应,不觉回头呵呵笑道:“这位英俊潇洒的公子哥是外乡来的吧?这茶啊,是在峨眉山产的,是咱们成都人最爱喝的。茶叶扁扁平平的,茶汤呢,黄绿黄绿的,清香扑鼻,等会儿泡好了公子就知道啦。”

未几,两盏佳茗端来。姜维慢慢啜饮着浅黄澄碧的茶汤,果然清馨沁人,仿佛亲身触及了峨眉的幽谷清泉,云遮雾绕,雪魄冰魂。他则静静品了半盏,浅笑里依稀有着旧时光无法倒流的惘然和阅尽世事、看遍山水的清透,一时若有所思起来。

只见他微微倾斜了手中茶盏,倒了几点水在桌上,暂解下挂着的那枚蝶形扇坠,素手把着纤细的扇柄蘸了茶水,就于桌上一笔一划地写将起来,似乎在勾画一个字形。待到收了最后一笔,含笑唤道:“伯约,过来看看。”

姜维本与他相对而坐,闻言便起身走到他身侧,往桌上一看即脱口念出:“武。”

“是,”他轻轻拉了姜维一把让他坐下,“武将的武,武器的武。”环视了周围一圈并无旁人,方才问道:“伯约可知,先帝的年号为何?”

“隐约听人提起过,”姜维思忖了一阵,“可是章武?”

“不错,”他略略颔首,“正是章武。章者,彰显也;武者,武功也,亦有效仿光武中兴之意。当日先帝与亮商议了定下这个年号,即是寄托了飘摇乱世,凭借武力最终荡平天下、复兴汉室的愿景。”

姜维稍一沉吟,点头称是。又听他幽幽吟道:“‘夫文,止戈为武。’即位于朝野动乱中,终得以黄河饮马、称霸天下,楚庄王可谓担得起‘贤君’二字哪。”

“止戈,为武。”姜维不禁喃喃重复。

他示意身边人坐得更近些:“伯约,今日我不与你讲授兵法,只给你讲这句话。”

 “每下一城,我必要亲自抚慰当地百姓,这点想必伯约也发现了吧。”

姜维默默点头。

“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我,民生疾苦永远重于纵使是末路穷途的英雄美人。百姓们,甚至不关心这个王朝姓甚名谁,他们只在意自己能否平平安安终此一生。

“我开初不以为然,只觉丈夫生于人世,志当存高远。大汉倾颓,由治转乱,诸侯争锋,战争连年。有了战争,自然就有了胜负和成败,也自然有了离乱之人、白骨鲜血。然而士为知己者,尽心辅佐,筹划江山,算计敌手,本是理所当然。

“我即将到知天命之年,回首过往二十二年战火硝烟,终局是成是败往往不到最后关头见不了分晓;然而无论胜利归属于何方,皆免不了万骨焦枯、生灵涂炭,却是一次比一次看得越发分明,方渐渐悟出这番话有了一些道理——城池易主,江山换颜,帝王将相青史留名,哪怕日后失势,命若浮萍,史籍也往往记载下英雄迟暮、美人香消,可是又有几笔能留给普通百姓呢?

“或许黎民百姓会本能地关注这方水土归谁家姓氏,普通士卒也会本能地服从将军统帅的攻守命令吧,然而他们心底所真正企求的,不过是饿时有饭吃,冷了有衣穿,一家子团团圆圆。”

对着秋天的阳光,他捏起扇坠的绳子使之悬在半空,深沉的幽蓝色透出了几分橙黄的柔和,信手轻轻一晃,那细致雕琢的蝴蝶便似有了生命,直欲冲破绳线的束缚翩翩飞翔。

“北伐要征调各郡的兵员、钱粮,钱粮筹措的还可,兵员的调集则要么拖时日,要么凑不齐,时有逃遁之人。我气恼烦闷,却亦懂得:统一大业、江山社稷,在他们眼里是只属于统治者的功名与虚妄;柴米油盐、酱醋酒茶,甚至只是留住一条命,才是实实在在可以把握住的当下。

“汉室中兴是亮答允过先帝的大业,是季汉王朝生来就承担的使命,是与其坐而待亡不如先发制人的胸襟。北伐一路艰险,以弱敌强,哪怕明知士卒会因此受伤亡命,百姓会因此背负重担,美满家庭会因此破碎离乱,亮也不会停下脚步。亮只有尽可能去周全,让逝者安心,让生者太平,让兵士少送性命,让后方父老安居。

“其实亮生得太晚,未曾亲眼见过史书里描写的汉宫威仪;但亮能想见,想见当年文景、明章、永元年间的清明世道,想见武帝、宣帝、光武开创的昌盛气象,那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磅礴气魄,与王朝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的康宁图景。

“所以这条路,亮更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会竭尽全力早日攻下长安,还百姓一个再也没有战乱的天下——到时,岁稔人和,治世清平。”

他收了扇坠在掌心,搭在姜维手背上,冰清寒凉的玉蝴蝶便正好夹在了二人手间。他盯着姜维微透着迷茫之色的双眼:“所以,我希望伯约也能明白,不是为战而战,而是以战止战;北伐不过是一种手段,甚至长安也并非最终的目的:乱世有德者居之,这是一种抱负,更是一份胸怀。

“伯约,无论你日后走出多远,都不要忘了以人为本、以天下为己任的初心。为了最终的大业,杀戮难免,血溅寻常,但你要始终明白,一夫有死,皆是主帅之过;更要始终做到六字,‘尽可能去周全’。

“记住,民心才是江山,当下的战火频仍,都只是为了长久的太平福祉。你一旦抓牢了这一点,自然就不会被小的胜负困住手脚,自然就会明白轻重缓急。止戈为武,这句话你好好品味,胜过一切高超精湛的兵法韬略。”

他言毕,细细将扇坠系在羽扇柄上,留下钱币后就起了身。面容如常温静,仿佛刚才种种皆是无意:“伯约,我们该继续走了。”

姜维恍恍惚惚地跟着站起来,不觉又看了一眼茶水书就的“武”字,因是以茶为墨,只令他觉得这个刚劲挺拔的大字,满含着沁人心脾的悠悠清香。

已经入秋了。天府之土的成都,正值芙蓉花期,漫天漫地的绚烂,醉了锦城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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